第39节
??时值正午,凉风习习,一行人前往如意宫。 ??踏上迎春桥,只见有个老宫女正在擦洗拱桥的护栏,汉白玉的护栏已是洁白无瑕,那宫女却依然勤勤恳恳的一寸一寸的用力擦。 ??经过老宫女时,秋尚宫放缓了脚步,老宫女羞愧难当,有种即将受辱的惶恐,头埋得更低,擦拭得更用力。 ??“这里没擦干净。”秋尚宫漠然的用脚尖触了触。 ??老宫女连忙挪过去,呈半跪状,用她粗糙皴裂的手擦拭。 ??秋尚宫居高临下的俯视,神色如常,一脚向前踩去,从她手上踩了过去。老宫女冷得倒吸口凉气,咬着牙一声不吭。 ??甄璀璨轻轻的拧眉,恍然意识到,她应曾是尚药局的尚工大人或是掌事嬷嬷,因违犯了太后的口谕,而被贬为无品宫女,每日擦护春桥。可能秋尚宫被她欺凌过,一朝扬眉吐气了,便加倍偿还。 ??政权尚有更迭,谁人都是荣辱只在朝夕间,身份一变,云泥之别,没有任何道理可言。 ??甄璀璨不由得感慨:任何人,隐忍以行,厚积薄发时,必将有所成。 ??迎春河畔,阵阵槐花香。 ??正走着,秋尚宫突然折身往回走,欲沿着一条小径绕开。 ??甄璀璨向前望去,前方不远的古槐树下,有一位消瘦的中年男子,身着明黄丝绸衫,头发以竹簪束起,穿着一双木屐,正专注的面对一块紫檀木雕,手持小刀全神贯注的打磨,仿佛是身处在无人的群山之巅,似万物消失只剩下眼前的雕物。 ??他全心的投入,手法行如流水,浑身散发出无为的气息,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、清冷。 ??风吹过,有槐花落在他的发间、肩膀,满地的花瓣,他置身于绿荫里,万籁俱寂。 ??在他身侧一丈外,有六名太监手持拂尘,高昂着头,目光敏锐,并不像是随时侍候,倒像是在监视。 ??他就是华宗平的父皇,当朝的九五之尊。 ??甄璀璨驻步于原地,静静的看着,看一位皇帝不过中年就已经满头白发,被困在一片肤寸之地,将世间万物的美都浓缩雕刻在木上,生机勃勃。 ??不由得,她向前走了几步,看清楚了他雕刻的是一片茂密的山林,在山林深处,有一个蓦然回首的妇人仪态万方。此景此人,如有生命般,令人恍惚。 ??“走。”流云轻声拉了拉她,轻声提醒,“别看了,那是皇上。” ??甄璨双睫一眨,本该是高高在上的皇帝,却被视而不见避而远之,她心生唏嘘,未敢惊动的默默转身,脚步沉重。 ??“大小姐,”春樱压低了声音,“大小姐,奴婢不想留在尚工局。” ??“嗯?”甄璀璨放慢了脚步。 ??“奴婢可以毫无保留的将染艺传授于尚宫大人,但奴婢着实不想留在皇宫,”春樱发自肺腑的道:“这里实在太可怕。” ??“哦。” ??“如果尚宫大人执意让奴婢留下,奴婢恳请大小姐替奴婢婉拒。” ??“可以,”作为交换,甄璀璨道:“我也请你帮我说两句话。” ??“大小姐请讲,奴婢一定照说。” ??甄璀璨对她耳语了一句,春樱听罢,郑重地点头。 ??宁静的如意宫,好像吹不进春风,无一丝绿意花色。 ??回廊下,暖洋洋的,甄太后舒服的蜷卧在美人榻,微闭双眸,身着一袭艳红的纯色裙袍,裸-露在外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晕,美艳入骨。 ??美人榻前有一摞厚厚的奏折,安禾跪坐在榻前,一份一份的念读。需批复的奏折,太后才会提笔批阅。 ??待奏折批完收起后,安禾侧立于榻,示意宣秋尚宫。 ??秋尚宫趋身快步上前,双手捧出精美绝伦的染布,如此奇特的染艺仍使她心潮便难以平复。 ??被阳光一照,染布上的色彩更显明艳夺目,那一枝花仿佛在迎风而轻摇着清香。 ??甄太后不由得眼睛变亮,白皙的手指轻抚过逼真的花瓣,问道:“这是谁的功劳?” ??秋尚宫回望着亭亭而立的甄璀璨,意味深长的道:“是她。” ??“只敢认一点点的功劳,”甄璀璨可不想揽功,将手一引,赞道:“最大的功劳属春樱,精湛染艺出自她之手。” ??春樱很合时宜的跪拜,按大小姐交待的说道:“奴婢拜见太后娘娘,万福金安。奴婢春樱,是甄丞相之嫡长女甄大小姐的丫鬟。” ??闻言,一片惊诧声。 ??甄丞相的嫡长女甄大小姐不是早已病亡?! ??甄璀璨轻轻的瞧着甄太后,只见她神色如常,丝毫看不出情绪,似乎早就知晓一切,也似乎没有听进去,只因她实在太过平静,平静的让人难以琢磨。 ??见甄太后的视线落在春樱脸上,甄璀璨介绍道:“她本是董家姑奶奶的丫鬟。” ??“甄大小姐说的是,”春樱再按大小姐的交待,正色的道:“奴婢侍候董家姑奶奶已有六年之久,因惹得甄二小姐不悦,被棍棒相加打的奄奄一息时,是甄大小姐出言使奴婢侥幸苟活,不曾想遍体鳞伤垂死之际被弃于城外,有幸得好人搭救。时隔半年,偶遇到大小姐,便一心追随。” ??安禾冷冷一笑,说了句:“怪不得看着眼熟,原来是常跟董家姑奶奶进宫的丫鬟。” ??甄璀璨依然认真的观察甄太后,不见怫然与愠容时,才稍松了口气,感慨道:“偶得的一个丫鬟,竟然会神奇的染艺。” ??说至此,她连忙扑腾跪下,深深的叩首,道:“璀璨知错,不该被追杀出京城后,没有冒险返回京城,而是没有退路的独自前去寻穗染。是璀璨的一意孤行,以致茶城的郡守和郡兵被杀;也因为胞弟的身患重病急需药物,而连累到全国的药铺和患病的百姓;万不曾想,还害得母亲惨死在眼前。” ??甄太后在听,随手捏起一片红枣干,放进嘴里细嚼慢咽。 ??她又是深深的叩首,“如璀璨在大理寺所言,璀璨是被冤枉的,如今已证清白,罪魁祸首自有董郡守大人查明真相。” ??甄太后的指尖没规律的轻点着榻沿,目光悠长而深沉。 ??她再次叩首,这一次,她的额头重重叩在青砖上,发出清晰的声响,“璀璨未能寻到穗染传人,求祖姑母见谅。” ??四面静寂,死一般的静寂。 ??她自称璀璨,唤太后为祖姑母,亮明了身份。 ??所有复杂的探究都聚向甄太后,看太后如何对待突如其来的甄大小姐,母亲惨死眼前?是甄璀璨的生母徐氏?是谁追杀她?她说她是甄大小姐她就是了?太多深不可测的疑问,越想越觉蹊跷,越想越不敢随便想。 ??甄璀璨虔诚的跪着,既然皇太后敏锐深沉,有了如指掌的判断力,想必已知她的身份,使得她选择冒险一博,去试探皇太后不揭露不点破的动机。如华宗平所说‘甄太后对你的态度’,她想知道甄太后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,有什么样的打算。 ??在翘首等待中,甄太后的神情放松而随意,不露声色的看向染布,又细细的触碰绚烂色彩,眼眸里流露出柔和的光芒,语声平和道:“此染艺可用。” ??顿时,有人更为困惑,甄太后不表态是何意? ??甄璀璨却不着痕迹的微微一笑,笑得云淡风清,宛如春雨淋漓后冒出的新芽。又是一笑,像是千帆过尽后无风无波的平静海面在等待随时而至的暴风雨。 ??秋尚宫懂了,为自己圆话道:“多亏了甄大小姐偶得的丫鬟会奇特的染艺,功劳不可没,解了本官的燃眉之急,本官自当感激不尽。” ??甄璀璨无事般的道:“幸运罢了。” ??“本官有一个不情之请。”秋尚宫言归正题道:“希望甄大小姐能让你的丫鬟留在尚工局,为太后娘娘的庆典盛服尽力,为尚工局尽心。” ??甄璀璨按照答应春樱的事,婉拒道:“她突然出现后,我刚习惯有她的照顾,突然又要让她离开,会让我很不习惯。”话锋一转,问道:“春樱,你可有万全之策?” ??“回大小姐,”春樱沉思了片刻,道:“奴婢许诺一辈子侍候大小姐,就一定要侍候一辈子。奴婢可以将染艺技巧悉数告之,并协助秋大人完成太后娘娘的庆典盛服。” ??甄璀璨点点头,扭头问:“秋大人意下如何?” ??“怎样协助?”秋尚宫颇为满意。 ??春樱询问道:“大小姐,奴婢能否侍候大小姐两日,进皇宫制盛服两日?” ??甄璀璨想了想,又想了想,转问道:“秋大人觉得可有不妥?” ??秋尚宫道:“本官觉得妥当。” ??既然事已如己意,也要事如她人意,甄璀璨有所保留的道:“既然秋大人觉得妥当,那就依春樱所说的办法。” ??“是。”春樱的声音清脆,一抹笑意轻不可察的绽在眼角。 ??秋尚宫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,悬在心头半年已久的穗染终于可以放下。 ??这时,有位小宫女急步奔来,轻声道:“十二皇子薨逝了。” ??“因何故?”甄太后忽地坐起,面色突变。 ??“溺水。” ??甄太后霍然起身,步入回廊,艳红色的裙袍在廊下飞扬,她朝吉星宫而去,冷静的高声命道:“安禾,送甄大小姐回甄府。” ??话刚落音,便听到甄璀璨害羞却鼓起勇气的说:“祖姑母,您吃的红枣片可不可以赏内侄孙女一碟尝尝?” ??甄太后脚下稍稍一缓,思虑片刻,道:“赏一筐。” ??☆、第四四章 ??马车从如意宫驶出,驶出皇宫,径直驶向甄丞相府。 ??见路过惠安巷时,甄璀璨有礼的道:“请停一停。” ??安禾一声令下:“停!” ??马车骤停。 ??甄璀璨的身子猛得前倾,赶紧抓住扶手,坐稳后,才道:“春樱,将太后赏的一筐红枣片放进我屋里。” ??春樱应是,跳下马车。 ??“让人去热闹的地方放出消息,就说甄丞相府的大小姐回来了。她并没有夭折,而是因幼时得了难治的重病,受高僧指点,以‘死’敬神灵,在寺院里避灾养病,如今满十六岁,平安无事的回来了,此事只有甄达和甄达的原配夫人徐氏知晓。”甄璀璨旁若无人,并没有刻意回避。 ??“是。” ??“让人放出消息,甄府为喜庆大小姐回府,今日傍晚起,连续三日,在府前施粥。” ??“是。” ??“让人去报官,以甄大小姐的名义举报甄府里藏有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。” ??“是。” ??甄璀璨道:“我在此等你,速去速回。” ??“是。”春樱都铭记清楚。 ??安禾冷冷一笑,难怪甄太后将宝押在她身上,也难怪华宗平深信甄太后会将宝押在她身上,她的谨慎细致,她的深谋远虑,常人难及。 ??甄璀璨浅浅的笑笑,不解释也不掩饰,只是道:“多谢你同意将马车在此停留。” ??安禾又是冷冷一笑。 ??不多时,春樱就奔回道:“全以大小姐交待的吩咐婆子和厨子去做了。” ??甄璀璨满意的頜首。 ??马车继续向前驶去,驶进天安巷,停在了甄府门前。